太平军将领黄朋厚墓考察记
王密林
《宣城 历史 文化研究》第079期
笔者偶闻太平天国末期具有重要地位的黄朋厚的墓在安徽省宣城市郊的山中,并有墓碑记述其生平。因久闻1980年即有学者赴宣城考察,发现北王韦昌辉之弟、曾任太平天国右军主将的韦志俊的墓及《韦氏简谱》,并访得诸多太平天国遗族的口碑,证实了宣城确有太平天国遗族落籍群居,是除广西外最大的太平天国遗族的聚居地,但其论著中对同处宣城的黄朋厚墓却无一语道及,不禁令笔者心生疑惑。为释疑解惑,经与黄朋厚的后人联系,特赴宣城做相关考察,访查到黄朋厚不为人所知的后半生,使黄朋厚这个被史家认为“不知所终”的人物知其所终。
6月16日17时30分,自北京乘车,次日10时许抵宣城,因暴雨天气,候至19日雨止,17时许,始由黄朋厚的后人黄存清和黄忠华陪同,驱车赴宣城郊外考察。 汽车 经行国道进入孙埠镇辖境后,又转至镇村级公路直至乡间的土路,一路颠簸。道路两侧尽是沃野平畴,河渠纵横交错,因连日暴雨,沟渠满溢,水流急湍。田畴广植水稻,深密的毛竹林和灌木丛错落其间,苍翠蓊郁,清新悦目。
车行约一小时至玉粒之嵇村,有小山横枕村旁。下车后,沿山径行走约10分钟至山腰,见丛莽中有二碑比肩而立,后为砖砌墓冢,即为黄朋厚及夫人陈氏之墓。墓冢的朝向为南,黄朋厚墓碑在左,陈氏墓碑在右,相距数步,墓碑前皆立有石制小香炉。墓碑高约120厘米,宽约60厘米,碑面水迹淋漓,满布苔迹石花,字迹斑驳,望之古意盎然,绝非伪作赝品。墓碑左侧列述黄朋厚的生平履历,中刻大字“皇清显考诰封武功将军讳朋厚黄公大人之墓”,右侧列立碑人及年月,其行文格式与韦志俊墓碑完全相同。
在墓前盘桓约一小时,抄录碑文并拍照,20时许下山。21时许回到宣城市区吃晚饭,期间听黄存清讲述黄朋厚的轶闻,至23时许始回宾馆。20日8时至9时许,与黄忠华谈黄朋厚事。14时许,乘车离宣城,于次日8时抵京,结束此次考察。
黄朋厚,又作黄明厚、黄十四、十四郎,广西博白人,与太平天国名将黄文金同宗,他们的始祖是唐昭宗时的工部侍郎黄峭山,黄文金是黄峭山的十六世孙,黄朋厚是十九世孙。黄朋厚随黄文金参加金田团营,其后一直随黄文金征战,初时因年龄尚幼,不甚知名。及其年稍长,因骁勇敢战,每战当先,声望渐著,与黄文金同被清军所畏惧,称黄文金为黄老虎,称黄朋厚为小老虎。
太平天国庚申十年(1860)十月廿二日,积功封天朝九门御林开朝王宗兖天安(太平天国除王爵外,设义、安、福、燕、豫、侯六等爵位)。其后升为列王。太平天国癸开十三年(1863)九月廿八日,因奉王古隆贤降清,不久后,洪秀全将奉王爵位转封黄朋厚,与被封为堵王的黄文金同守湖州。太平天国甲子十四年(1864)清军进攻嘉兴,二月,堵王黄文金及辅王杨辅清大举援嘉兴,以黄朋厚为前锋,十四日,与清军总兵程学启等大战于新塍、乌镇,未能取胜,同日,嘉兴城陷,黄朋厚等归湖州。
天京被清军攻陷后,幼天王洪天贵福等突围至广德州(今安徽广德)。此时,黄文金、黄朋厚叔侄拥兵数万,并据守湖州和广德两地,成为播迁中的太平天国政权最可依赖的力量,黄文金、黄朋厚的地位升至前所未有的水平。在护送幼天王等撤往江西的途中,黄文金伤重而死,其余部由黄朋厚统领。经干王洪仁\提议,幼天王封黄朋厚为钦命统领南方主帅,仅低于最高官职军师一等,而在诸王之上,是最被重视的统军将领。黄朋厚等一路突破清军的围追堵截,护送幼天王等到了江西石城。在打败了尾随的清军后,黄朋厚率前军开路,与康王汪海洋的部队会合,但后军被清军歼灭,幼天王、干王及昭王黄文英皆遭擒被杀。
其后,黄朋厚随侍王李世贤和康王汪海洋转战闽粤。由于康王汪海洋“猜狠凶虐”,先后诬杀纪王黄金爱、侍王李世贤等,黄朋厚对前途失去信心,萌生投降清朝的念头,于同治四年(1865)底,在江西龙南秘密派人到清军中请降。
清将刘典接受了他的投降,并密嘱他留在太平军中做卧底,随时报知太平军的动向。广东嘉应州(今梅县)十二预之战,因黄朋厚提前告知清将萧雅泗作战机密,使清军有备,太平军战败,汪海洋战死。太平军从嘉应州突围后,黄朋厚命令部下弃械伏地请降,自己藏匿到山洞中,两日后,到清军大营投降。清军将领们以黄朋厚在太平天国位高爵显,又曾杀戮过很多清军的兵将,都想杀掉他,本不热衷招降的左宗棠爱惜他的武勇,向朝廷上了《请将归诚之黄朋厚免罪给守备衔片》,建议“免罪并赏给守备衔”,得到朝廷批准,黄朋厚由太平天国的奉王、南方主帅,变成清朝的正五品守备。
以往史学论著关于黄朋厚的记述就到他在嘉应州降清为止,对他以后的经历鲜有提及,公私文献中虽偶尔出现黄朋厚的名字,但都不能确指即为降将黄朋厚,他的最后归宿更是不得而知。总之,他是个“不知所终”的 历史 人物,而此次黄朋厚夫妇墓志铭的发现,使得这一 历史 谜题迎刃而解。
现将黄朋厚墓志铭全文刊录如下:
戌山丁向(此四个大字横刻于碑额,据笔者推测,应是墓地所处的方位和朝向)
哀启者,公印翔云,讳朋厚,原籍广西省郁林州博白县东乡山猪琅那亭人也。公生平忠义禀性,刚直存心,气质雄伟,夙娴弓马,勇略过人。至同治初年壮弱冠时投营效力,随左侯①剿捕广东匪徒,至上阵时,樱钩矛而不惧,冒矢石而不辞,蒙左侯相奏奖,赏给守备衔。嗣后,随同左侯相搜捕闽省各属土匪,又随罗军门②渡台,檄委带亲兵营,进剿苏澳、南澳生番。屡次血战,遍体受伤。迭以战功,蒙罗军门保奏都司加游击衔,并赏戴蓝翎。至光绪八年夏,奉浙江抚宪陈③委带楚军正后营,驻扎泗安镇④。七月,又奉调到台,兼理越军驻防台州,获土匪数百名,蒙陈抚台保以游击补用。九年,奉调温州,督饬兵勇,添筑堡垒数百丈。夏,因台属土匪猖獗,奉调回台,驻防北岸。露宿星餐,不辞劳瘁,屡次痛剿,先后阵斩著匪百余,匪势顿息。上报国恩,下安黎庶。蒙刘中丞⑤优奖,奏保副将。惨于光绪十一年三月廿四日,志在歼除土匪,遂致奋不顾身,腹受重伤,死战始行收妆。至临终时,犹语其弁勇曰:“恨不能尽歼匪类,为百姓除害。”知其终不忘 国家厚恩也,是以志之矣。公生于道光丙申年正月初四寅时,卒于光绪乙酉年三月廿五日子时。
皇清显考诰封武功将军⑥讳朋厚黄公大人之墓
朋成 孙发广
弟 男 敬立
朋善 孙友旺
大清光绪十二年三月吉日谷旦
黄朋厚夫人陈氏墓志铭全文刊录如下:
戌山辰向
系浙江省长兴县西乡金G里人氏,葬宣邑东乡冲岭冷瑞冲蝉山。
生于道光丁未年八月初八申时。
卒于光绪三十三年六月初九申时。
清故显妣黄母陈老孺人之墓
黄朋厚墓志铭文给我们提供了很多其本人和家族的重要信息,通过铭文,我们知道他字翔云,是广西博白东乡山猪琅那亭人,享年五十岁(1836―1885),以及他的生平、家庭及葬地等情况,这段史实是目前各种史学论著所阙如的。铭文回避了黄朋厚参加太平天国事,只称其弱冠时投营效力,并“随左侯剿捕广东匪徒,至上阵时,樱钩矛而不惧,冒矢石而不辞”,所谓“广东匪徒”指的就是转战至广东的太平军余部。铭文之所以予以回避,当是因为黄朋厚下葬时距太平天国败亡不久,尚处敏感时期,不便提及。
铭文中明确提到黄朋厚曾随罗大春渡台,参加台湾的开山抚番的军事行动,证实台湾地方文献中记述的黄朋厚与宣城黄朋厚为同一人。开山抚番是当时的福建船政大臣沈葆桢制定的开发台湾土著民族聚居地区的政策,其起因是同治十三年(1874)日本对台湾用兵,借口就是东海岸的“番民”不受清朝官府节制,台湾东部地区是“无主之地”。台湾的土著民族大都聚居在东部山区,人烟稀少,交通闭塞,经济落后。从大陆迁移到台湾的汉族民众,则居住在西部沿海平原地区。为防止移民与土著民族发生冲突,清朝有令,不许移民进山。沈葆桢认为要开发台湾,必须开山修路,安抚土著民族。他上奏朝廷,请求废除汉族人民不许进山的禁令,对民众入台垦殖予以扶持。得到朝廷许可后,开始了执行长达二十年的开山抚蕃政策。沈葆桢调动十九个营的官兵,分三路开山。
黄朋厚在此役中统领亲兵营,负责在北路的苏澳、南澳开山。北路以苏澳为起点,沿东海岸南下,经新城至花莲,全长三百多里,这条路就是今天大名鼎鼎的苏花公路的前身。台东地区峭壁深谷纵横,“峭壁插云,陡趾浸海,怒涛上击,眩目惊心;军行束马扪壁,而过”( 沈葆桢《北路中路开山情形摺》)。官兵们逢山开道,遇谷架桥,艰难地向山区推进。
除艰苦的施工条件外,更大的阻力来自一时不能理解开山修路的意义、认为自身利益受到损害、对开山执强烈反对态度的部分土著民族,他们潜伏在林莽,经常突袭筑路官兵,致使人员伤亡很多。在当年的八月十三日,“大南澳两河遽决为四,勇丁方结筏以渡,芦苇中突出生番狙击,守备黄朋厚等各受镖伤。”(《同治甲戌日兵侵台始末》)
乾隆二十五年台湾番界图
黄朋厚率部边筑路边作战,多次涉险,先后在大南澳等地击败抗拒的土著民族,“北路于(同治十三年十一月)十一、十三等日正在开路,突有凶番千余,分段埋伏放枪;我军竭力抵敌,经守备黄朋厚击毙四人,始退。是日,我军阵亡者四人、受伤者十有八人。十五日,至一崇山之麓,众方在峡中开凿,忽枪声四合;抵御两时之久,番乃愈多。黄朋厚、冯安国料众倾社而出,中必空虚;分队捣其巢穴,果有草寮数百,阒无其人,见新旧骷髅每寮多或百余、少有数十,秽臭熏人。乘风纵火,焚其社寮十余;阵番始散”(沈葆桢《南北路开山并拟布置琅王乔旗后各情形折》)。二十八日,又“以黄朋厚暂领福靖前营之众”(罗大春《台湾海防并开山日记》)。
黄朋厚正如墓志铭中说的“屡次血战,遍体受伤”, 最终完成了北路的开山任务,以战功被保奏都司加游击衔,并赏戴蓝翎。至今苏花公路沿途仍留有两通纪念此次开山行动的碑刻,供后人凭吊。这段 历史 ,台湾地方文献与墓志铭可以相互印证、补充。
清军除进行军事打击外,重点还在对土著民族进行安抚,执行“编户口、禁仇杀、立总目、垦番地、设番塾”等一系列抚蕃政策。这些措施,逐步受到土著民族的欢迎。开山抚番促进了台湾的开发,巩固了海防,使台湾的面貌焕然一新。
墓志铭称黄朋厚在光绪八年(1882)七月奉调到浙江台州,并“获土匪数百名”。查阅浙江的地方文献,这年浙江巡抚陈士杰令黄朋厚的老长官罗大春统率在台州的各营,镇压光绪五年(1879)起事的以金满为首的台州反清武装,此时作为参将的黄朋厚应是随罗大春参与台州战事的。
光绪九年(1883),黄朋厚奉调温州。当年,金满被彭玉麟招抚,于五月降清,被授予官职。据陈懋森《临海县志稿》记载,金满降清授官后,台人纷起效尤,战事扩大。黄朋厚再度奉调来台州,主持战局,他“露宿星餐,不辞劳瘁,屡次痛剿,先后阵斩著匪百余,匪势顿息”。《临海县志稿》也称反清武装被他“剿捕几尽”,但浙江的公私文献均将黄朋厚误作“王朋厚”,甚或以字代名称其为“王翔云”。黄朋厚因功被奏保副将衔。
据何钟麟《五君咏•王翔云参戎》称,光绪十一年有“土匪董怔昌聚党(临海)铜坑,三月廿四日,参将王朋厚往剿,以十余人入山,遇伏,与战被害。”碑文的描述则更具体:“惨于光绪十一年(1885)三月廿四日,志在歼除土匪,遂致奋不顾身,腹受重伤,死战始行收妆。至临终时,犹语其弁勇曰:‘恨不能尽歼匪类,为百姓除害。’”三月廿五日子时,黄朋厚终因伤重不治,殒于军中。
据黄存清提供的口碑,黄朋厚与之前降清的前太平天国右军主将韦志俊关系密切,在太平天国时,韦志俊曾是黄文金、黄朋厚的直属长官。韦志俊在太平天国覆灭后曾回广西探视,备受家乡父老的冷遇,被讥讽为“反骨韦十二”,由此心灰意冷,断了回乡的念头。与他境遇相同的黄朋厚闻知此事,自此也断绝了和家乡的联系。他们带领家人和部属,选择到宣城附近的山区落籍定居。之所以选择在此安家,是因为经过战乱和疫病,这里已经村落为墟,荆榛遍布,绝无人迹了。落户的广西人进入被废弃的村落时,看到的是房屋俱在而空无一人,村内骨骸遍地,屋内幔帐完好,但一触即为粉末,床上躺着人的尸骸,夜晚鬼火闪烁,野兽咆哮,他们就是在这样的条件下开始垦荒定居的。
黄朋厚阵亡后于次年(1886)三月葬于宣城东乡冲岭冷瑞冲的蝉山,其夫人陈氏是浙江长兴人,比黄朋厚小12岁,她于光绪三十三年六月去世,葬于蝉山黄朋厚墓侧。
黄存清说,黄家的家谱中记述了黄朋厚参加太平天国的事,他小时候就听长辈们说黄家是太平天国黄十四的后裔,他所知自黄朋厚开始的辈分字派是:朋、生、开、履、存、忠、厚,遗憾的是,家谱在“文革”中被毁。黄家曾在上世纪70年代写过认祖信到广西,可是没有回音。宣城很多都是太平天国失败后过来的,有肖、林、潘、韦、林、赖、黄等姓,黄存清的祖母就是韦昌辉的后裔。落籍宣城的广西人直到黄存清祖父的那代还在说客家话,彼此间的情谊绵延至今,后人们联姻攀亲,互相照应。黄朋厚夫妇墓僻处山中,多年平安无事,但传说他是以金头下葬的,民间有“金头将军”之说,引起盗墓贼的觊觎,终在上世纪90年代初被盗。
此行的深切感受是,古代碑刻是传世文献之外的史书,史书之外的档案馆,蕴藏着大量的史学信息,对文献起着补充和校订的作用,是不可忽视的 历史 资料。
(作者系中央电视台科教频道特别项目组编导)
制作:童达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