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悼念亡妻的男人后来都怎么样了
潘岳,字安仁,西晋文人,后世俗称潘安。
不过奇怪的是你若跟我说“潘安”,我想到的是西门庆,但你若跟我说“潘岳”,我想到的却是松风水月间悠然抚琴的如玉公子了。
“公子如玉”用来形容潘岳再合适不过。《世说新语》里有一篇《容止》,说到潘岳喜欢和好朋友夏侯湛一起逛街,因为两人都帅不可当,被时人称为“连璧”组合。另外一则轶事,就特意写到潘岳的美貌,说他年轻的时候走在洛阳大街上,那些遇到他的女子都手拉手围着他看,所谓“妇人遇者,莫不连手共萦之”。
据说潘岳家从来不买水果,因为据《晋书》记载,他每次乘车上街,都有众多迷妹前来围堵,并纷纷投赠水果表达爱意,潘岳每次都满载而归。为什么表达爱意,要投赠水果呢?这大概是上古遗留的传统。《诗经》里有一篇《木瓜》,是这样写的:
这爱意表达地多么实在!可惜到了唐代,表达相思只须寄一些红豆,显然不如瓜果来得实惠了。当然,这种乘华车招摇过市的行为不可轻易模仿,因为在魏晋那个看脸的时代里,如果颜值过低还敢招摇,后果不堪设想。据《世说新语》记载,和潘岳齐名的大文学家左思也想仿效他,去上街赚些瓜果,可惜因为容貌“绝丑”,不仅连美女的影子也没见着,反倒有几个广场舞大妈,“齐共乱唾之”,只好狼狈而返。
我想,恰如现在我们隔着手机屏幕对着杨洋流口水,一千多年前,洛阳城中的一群迷妹们估计也是在心里悄悄唤潘岳一声“郎君”吧。可惜近水楼台先得月,潘岳“少有容止”,早就被自己父亲的朋友看中,预订为自家姑爷了。那年潘岳十二岁,第一次见到自己未来的岳父杨肇,杨肇就将自己的女儿杨容姬许配给他。少年夫妻,郎情妾意,潘岳与杨氏也可谓情深意笃,可这之后竟就是数十年的人世风雨宦海沉浮。
公元298年,潘岳已然五十一岁,容颜弹指老,帅哥变大爷,可有些感情却终其一生都不曾改变。那一年,杨容姬去世,潘岳悲痛之时一连写下《杨氏七哀诗》、《哀水逝文》和极富盛名的《悼亡诗》,从此,“悼亡诗”成了后世专指悼念亡妻的诗作。
然而仅两年后,潘岳自己也走到了生命的尽头。那时的潘岳早已不是《世说新语》里那个清风朗月的少年,而是一个为了站稳脚跟而攀附权贵的庸俗官员。可西晋本就国祚不稳,末期的八王之乱更是让山河破碎,这风雨飘摇中又岂能一家独大?于是当潘岳攀附的权贵倒台后,他也被小人构陷,以反叛之名被诛灭三族。
潘岳死在了刑场上,一代名流身首异处,可他的《悼亡诗》却是千年之后翰墨犹存,那句“如彼翰林鸟,双栖一朝只;如彼游川鱼,比目中路析”依然让人不禁动容。可是潘岳死后数百年,一个叫元稹的人却说“潘岳悼亡犹费词”。
公元803年,即唐德宗贞元十九年春,元稹去长安应制科考试。制科考试是唐朝公务员考试中比较特殊也比较严苛的一种。曾落榜一次的元稹这次终于考上了,小门小户出生的他终于可以留在京城做官,虽然只是一个校书郎,可那年元稹也才二十四岁,眼看着是前途无量。
也就在那一年,当时的京兆尹、太子少保韦夏卿看中了元稹,将女儿韦丛下嫁给了尚是一贫如洗的他。可以想见,那时的元稹刚入官场又毫无背景,却被达官贵人选为女婿,心中必然是受宠若惊的。多年后,元稹回忆起当时的情形,说那是“良时事婚娶”。
可惜的是,公元806年,元稹刚入豪门三年,他的贵人岳父就病逝于洛阳,又过了三年,妻子韦丛竟在盛年之时也撒手人寰了。
韦丛去世后,元稹想着这位三品官员家的大小姐从不嫌弃夫君籍籍无名从不抱怨夫家清贫,而是数年如一日温柔相待,一时间悲从中来。他在韦丛下葬之日写下《遣悲怀三首》,其中有两句极为脍炙人口: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其后两年间,他为怀念韦丛作诗三十多首,其中最为著名的应该是那首千古悼亡绝唱:
其实韦丛去世前,元稹已升至监察御史,生活大为好转,但二人却阴阳两隔。而韦丛去世后不久,元稹却遭贬官,只身去了江陵,从此开始了近十年辗转困顿的贬谪生活。
传说在这段时期里,元稹与唐代才女薛涛有过一段短暂却千回百转的爱情,不过这作为民间传说,后人听听就好,我倒是觉得那段时间里元稹的精神寄托其实是白居易。元稹与白居易同年应制科考试,此后便是莫逆之交,后二人同遭贬谪,一在通州,一在江州,天远地隔却书信来往不断,潦倒之时倒仍有互相安慰。
而韦丛死后两年,元稹终于纳了一个姓安的妾,还是朋友看他无人照顾才给他介绍的,算是“取次花丛懒回顾”了。不过唐代文人多放荡,狎妓也是风尚,估计元稹也从来未曾免俗,否则也写不出那么多艳词。但那安氏却是个命薄之人,嫁给元稹仅三年就死了,元稹又成了单身,直到后来他娶了第二任妻子。
那是一个叫裴淑的女子,她的父亲是山南西道涪州刺史裴郧,又是名门之女。当年元稹娶裴淑时不知可曾想起韦丛,而想起韦丛时又不知可曾记起自己最初那段无疾而终的感情。
那时的元稹尚年轻,还未去应制科考试,更不认识韦丛,在自己寓居的地方认识了一个当地的富家小姐,并悄悄和她谈起了恋爱。那时的女子,若以身相许必然是决心要一生相随,可元稹和那位姑娘谈了一段时间恋爱后并没有提亲,而是去长安参加公务员考试了。若说考上功名后再去求婚,倒也是一桩美事,可元稹偏偏被韦夏卿看中,要选做女婿。韦夏卿可是朝中三品大员,初入仕途又求官心切的元稹怎会放过这样的老丈人,于是果断抛弃了那个无名的女子,娶了韦从。
多年后,元稹将自己的初恋故事写成了《莺莺传》,却偏要给自己的始乱终弃找借口,他视美貌的女子为“妖孽”,说自己不耽于美色是对的,于是被诟病至今。陈寅恪直接鄙视元稹,说他“巧宦固不待言,而巧婚尤为可恶也。岂其多情哉?实多诈而已矣”。而多年后元稹再娶达官之女,虽未必一定有“巧婚”之意,但还是让后人忍不住多想。
可惜元稹的“巧婚”并没有让他平步青云,他总是在官运稍微好转之时再遭贬谪。公元830年,年逾五十的元稹又被排挤出京,第二年便病逝于武昌节度使任所(其实他死前的官职倒不小,死后还被追封为尚书右仆射)。
多年前,元稹曾在病重时收到白居易寄给他的诗说是梦到了他,他回白居易:
元稹死后,白居易又梦到了他,醒来大恸,写下“ 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其中刻骨之情竟不输任何一首悼亡诗。
果然,元白才是真爱。
前段时间流行的《典狱司》里有一句歌词:“君还记,酒影里是谁人覆你衣”。丫头走后,留二爷一生萧索,而剧里丫头灯下补衣的模样让我想起了贺铸的这首《鹧鸪天》。
贺铸是北宋词人,他本人的名气可能还不如他作品名气大,他最为人熟知的是《青玉案》里的那句“试问闲愁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可我偏爱的却是他的那首《鹧鸪天》:
那年贺铸重回苏州,想起多年前在苏州去世的发妻,于是写下了这首悼亡词中难得的佳作。当初贺铸娶了宗室女赵氏,后来他却仕途坎坷辗转各地,与妻子分居两地,终在苏州稍微安定了一段时间后,赵氏也来到了苏州,却在贺铸离开苏州前亡故,于是有了那句“同来何事不同归”。一语道尽多少悲凉。
其实,若对比贺铸之前写给妻子的诗词,会发现这首《鹧鸪天》更有余味。贺铸曾在与赵氏分居两地时写下一首《踏莎行》,里面有一句“鸳鸯俱是白头时,江南渭北三千里”。当年一个留守汴京,一个辗转江南,多年夫妻却不得相见,可终于相见之后,却只剩下“梧桐半死清霜后,头白鸳鸯失伴飞”。
而在贺铸更年轻一些的时候,他曾写过妻子在酷暑时节为自己补衣的情形:
可自你走后,“谁复挑灯夜补衣”?多少前尘往事,就那样转瞬即逝。
有时会觉得,能这样细腻地回忆妻子的男人一定是一个心性温和的男人,就如《老九门》里的二爷。可是贺铸却全然不是,他不仅长得丑,性格还豪爽狂妄,年轻时就得罪权贵还不以为意,世人说他有侠客之风,然而这也是他仕途坎坷,一生郁郁不得志的根源。
赵氏去世时贺铸已年逾五十,之后他又独自生活了二十多年,这二十多年里,他依然各地辗转,却始终官场失意,最终心灰意冷之下定居苏州,一边与友人游江南山水,一边校雠自己的书籍,以此终老。七十四岁那年卒于常州之僧舍。
他的墓志铭中有这么一句:九月甲申葬于宜兴县清泉乡东筱岭之原。夫人赵氏,前葬此地,至是葬公同穴。
终于,冬之夜,夏之日,百岁之后,归于其室。